父亲的地图

  作者：admin    来源：本站原创    2014-12-09    

父亲的地图

寒风吹拂，腊月霜天。

父亲眼疾手术出院后的第七天，我携妻女回到老家甘肃陇南。

请假时间短，还要到市区向父亲的主治医生咨询病情，计划在家中只能停留两三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则要花在往返的路途上。

这是一座四面环山，容易被人遗忘的村子。由于地处秦岭西北绵延地带，山陡气寒，靠天吃饭。两百多户人家，过着俭朴的耕作日子。

到了家门口，随着孩子的一声喊叫，一只眼仍蒙着纱布的父亲转头辨出了我们一家，踉跄着要迈下很高的台阶，孩子一个箭步向前扶住了他。看着老人苍老并略显迟钝的神情，虽因兴奋而抽动着眼角，但掩盖不住肌肉的僵硬和面容的苍白，而且，留了多年的白胡须上粘着几缕烟丝，对于一向爱干净的他来说，这番景象是从未有过的，心里不觉一阵酸痛……

先和父亲聊了一会儿身体、家庭情况，然后在他的催促下看望拜访本家老人，最后去给母亲上坟。在给母亲上坟的路上，他坚持要在前头带路，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也许是为了消除我的顾虑，故意让步子显得轻快。那可是未加休整的山路啊！他眼睛还没完全康复，但我知道他倔强的脾气，并没有拦他，只是紧跟他有点踉踉跄跄的步伐，始终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以便在他可能跌倒的时候及时扶住他，庆幸的是他始终没能给我这个机会。

离家前，我执意要多留些家用，他依旧坚持不要，说他不需要钱。父子俩正僵持着，这时，乖巧的女儿或许是担心爷爷睡的土炕不够热乎，就去卧房里摸摸被窝的温度。等手从枕头下出来，却攥出一张折叠整齐，快要被翻断的发黄纸张。小心翻开一看，居然是一张手绘的地图。那上面歪七竖八地标着兰州、杭州、温州、深圳、海口等几个地名…，我们知道，那是他儿孙们呆着的地方。

父亲不识几个字，深圳的“圳”写成了“训”，“海”字也难以辨认，那图上的线条恐怕也只有他自己能看懂。但做子女的，心里很明白那代表着什么，尤其是纸的颜色和折痕，以及纸角可能是被烟斗烧出的小洞，都述说着这张纸来回老人手中的次数。

在儿时的记忆里，家里总不见父亲的踪影，不是被这家叫就是被那家请，到处去帮忙，修房上梁、播种插秧、牛圈砌墙……不一而足，乐此不疲。轮到自个家忙的时候，好不容易盼到他在家，却总有一大帮人围过来，一天到晚和大家一起忙。过年是全家最幸福的时光，一家人终于有几天团聚在一起，要么父亲拉上我去走亲拜年，要么全村人一起逛庙会耍社火等等，好不热闹。那时大多数人家让一个小孩上学，我家是所有的孩子都上学，好多人不明白父亲出于什么样的心态，硬是凭一个人的肩膀扛起一家七口人的生活重担。

我备考大学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得了重感冒，赶上农田施肥，我们那儿田垄陡，要靠肩膀背肥料上去。我要自己背，他竭力推搡不让，你来我往，引的一群人好奇，好像我们父子俩在打架。这件事儿等到我考上了重点大学后，便成了一段佳话，也成了村里人教育自家小孩的真实素材。

后来工作了，出于照顾父母亲的初衷，选择了离家最近的地方工作。其实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从来没有一件事是要我回去帮忙和处理的，反而是我有了孩子后，母亲由于身体欠佳，父亲来帮我照看孩子，这一照看就是整整七个年头。正是这黄金七年，让我能安心呆在野外从事地质工作，并且在工作上取得了长足进步，也“修得”了可喜的找矿成果。

是啊！回想起来，父亲总是那么从容和坚强，胸膛像海，脊梁像山。以至于在我们子女的记忆里，他只有承担和付出，没有脆弱与索取。因此，我们也习惯了索取，也习惯了拿“工作忙”当借口，“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遗忘了他需要什么，甚或回一趟家给老人以安慰。每次电话，他总是和大多数父母一样，嘴边常说“家里好着呢，我也好着呢，你放心工作不要惦记！”之类的话；每次给家用，他总是不要，说“我有吃有穿，要钱也没有地方花，你们现在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自个留着吧。”

可是今天的情景，让一个经常不回家的游子顿时感到惭愧至极。诚然，老人过生日从来没有回过，“5·12”汶川地震时塌了房子也没有回，就连半月前做眼睛手术也没有能回去……

一张地图，说明了一切。从来不说一句想念话的父亲原来这么惦念和心事重重，仅仅是老了吗？这时，我从泪眼模糊中看到老人家正在用他粗燥的手掌擦拭着孙女夺眶的泪水，然后习惯性地仰头干笑两声，来掩饰自己起伏的情绪，好像还有坚强的声音在说：这没有什么啊，爷爷好着呢。

不识几个字的父亲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细问了才知道，自从有了一台电视后，跟着电视节目，父亲找着一个位置就画上一个，好不容易才凑齐这些个地名，而后每天晚上都会对着纸上的地名看天气预报或者新闻。

当我们一家离开时，问他还需要什么？他说：“你既然过意不去，那快过年了，就给家里写一副对联吧！”我知道，父亲培养出了全村恢复高考后第一、第二、第四位大学生，现在，孙子辈们全部上了大学，有些已经工作了，这是他的骄傲，他说有这些骄傲就足够了。也正因此，虽然孩子们都在外地，求人写对联却是一件挺让他难为情的事！于是我怆然写道：

天下父爱 切切盼儿常来

人间不孝 悠悠看您老去

父不老，子常孝。梦在做，车已遥……

                               （书于2014年3月22日  董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