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年地质与千年人文的时空对话系列——

火山雕琢下的永嘉山水诗画

  作者：综合办    来源：本站    2025-05-29   

如果说中国第一篇地质文章《中国地质略论》和第一篇矿产文章《中国矿产志》的作者鲁迅，称为近代中国地质“第一人”的话，那么，1600年前同样出生于会稽山下的中国“山水诗派”鼻祖谢灵运，则可称为华夏第一位“背包客”，现代旅游地质的先驱。

谢灵运在任永嘉太守期间，于永嘉楠溪江畔的大若岩镇，写下了《石室山》，诗中隐藏着一条由火山岩塑造的奇幻山水走廊——石室（今陶公洞）的幽玄、石门台的叠瀑、崖下库的险峻、十二峰的峥嵘、百丈瀑的奔雷，共同勾勒出了一幅白垩纪火山活动留下的鬼斧杰作。永嘉，不仅是谢灵运山水诗的灵感源泉，更是研究浙东南火山岩地貌的天然实验室。

火山喷发的亿年烙印

——白垩纪的火山狂想

永嘉县大若岩镇这片山水形成于1亿年前的白垩纪，太平洋板块向欧亚板块俯冲引发大规模火山在浙东南喷发喷溢，炽热的岩浆冷却后形成流纹岩、凝灰岩等火山岩，加之后期大地构造和河流侵蚀共同作用，独特的垂直节理构造和抗风化特性，造就了今日的幽洞、奇峰、飞瀑。

——五大景观的地质密码

陶公洞：位于大若岩镇北1公里，是一大型天然岩洞，三面环山，一溪从洞前绕流，洞高56米，深79米，宽76米，洞内呈台阶状，可容纳数千人。

▲ 陶公洞外

▲ 陶公洞内

岩性上，洞顶为流纹岩，洞底则为钙质含量较高的凝灰岩，洞室正处上下两种不同岩性接触部位，洞底岩性较洞顶易于溶蚀和风化，硐顶弧形塌陷痕迹清晰，洞内岩壁可见岩浆流动纹理，是流纹岩崩塌形成的天然洞室。

地貌上，陶公洞处于由北向南溪流过流地段，处于河流冲刷侵蚀的有利部位，长期的侧蚀和下蚀使得陶公洞由原始状态不断加大加宽加深，洞顶层状流纹岩在自身重力作用下脱落，洞高则不断增加，周而复始。

地壳运动上，地质历史时期历经一次地壳抬升运动，使得洞内分上下两层呈台阶状，早期形成的洞室在地壳抬升后，高于河流水面，不再接受下蚀作用，水面以下部位继续接受侧蚀和下蚀作用，继续加大加宽加高洞室规模，最终形成如今的陶公洞。

 ▲ 图为陶公洞成因示意图（源自《雁荡山世界地质公园西园区楠溪江地质遗迹调查与评价报告》）

十二峰：位于大若岩镇北2公里十二峰脚村，景区奇峰怪石，错落有致，峰峰相挤，各具特色，仿佛是一群柱石般拔地而起。群峰嵯峨、峭拔，气势磅礴，形象逼真。人们为这些山峰取了富有诗意的名字：宝冠峰、香炉峰、仙掌峰、天柱峰、莲花峰、展旗峰、石笋峰、横琴峰、卓笔峰、犀角峰、石碑峰和童子峰。

▲ 十二峰航拍

▲ 十二峰，叶卫周摄

十二峰岩性为熔结凝灰岩，山体的北东侧为一条北西向断裂沟谷，山体在断裂影响下，发育垂直节理，而后随着地壳的抬升，山体露出地表，开始接受风化和侵蚀。雨水和地表径流沿垂直节理长期冲蚀，形成两壁直立的深沟，称为巷谷。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化剥蚀使巷谷扩大连通，同时崖面的崩塌后退还使山顶面范围逐渐缩小，形成堡状残峰（锐峰）、石柱等地貌，最终形成了现如今的12座剑指苍穹的石柱峰丛地貌景观，宛如“天然石阵”，峭天耸立、峰顶尖棱。

石门台：位于大若岩镇北3公里大元下村，因一溪谷有九瀑而出名，是名九漈。九漈之奇，奇在瀑有九级，不是一瀑九级，而是九条瀑布。九瀑源流，当是一脉，然一瀑一形，一瀑一景，层次分明，自成首尾。对于观瀑者来讲，在不到3公里的一条溪涧中，能见到姿态多变、景色各异的九级瀑布，实为世上罕见。

▲ 石门台第一漈瀑布

石门台九漈瀑布的形成在地质上反映的是溯源侵蚀，亦称向源侵蚀，河流或沟谷发育过程中，因水流冲刷作用加剧，下切侵蚀不仅加深河床或沟床，并使受冲刷的部位随着物质的剥蚀分离向上游源头后退。这九条瀑布主要由水流对软硬不同的河底岩层差别侵蚀，瀑布口门外的岩层一般是硬岩层（多为次火山侵入岩，或遭受硅化的火山岩），口门后面的岩层相对较弱，其门坎是侵蚀基准面，硬岩层的侵蚀程度决定了后面的岩层的高度。

▲ 图为石门台九漈瀑布差异性溯源侵蚀的成因示意图

崖下库：位于大若岩镇李大屋村，见1公里长的山涧两侧是高达300多米的陡崖，仅露一线蓝天。入库内，两侧悬崖峭壁，仰观其上，右侧高约七八十米的悬崖上一条巨瀑倾泻而下，瀑风裹雨，寒气逼人，下有百平方米的深潭，潭底遍铺卵石，四周陡峭石壁，仅一窄缝出口。雨季时，瀑布笼罩潭面，气势壮观。

▲ 崖下库

崖下库岩性以流纹岩、熔结凝灰岩为主，悬崖为一北东向张性断裂构造所致，裂缝宽5～10米，其间及进口处巨大岩块琳琅满目。张性断裂形成的山涧切割地表水系，在涧内形成落差巨大的瀑布。瀑布溯源侵蚀在石壁上留下了茶壶状的侵蚀槽，而茶壶部位正是岩性变化处，因岩性和结构的差异，形成有利于侵蚀的结构薄弱带。崖下库是断裂构造和流水侵蚀的典型产物。

百丈瀑：其东侧与十二峰景区接壤，位于大若岩镇府岸村北侧，步行十分钟便到。从府岸村沿小溪蜿蜒北行，至“瀑布寮”折西走一小段山路，登上“虎愁崖”，巨瀑赫然眼前。此瀑高124米，为浙江第二大瀑布。瀑旁三面合围，崖壁直立，稍内凹，似大玉甑的纵切面，瀑从高崖上飞出，疑为白绫千尺，银河倒悬。

▲ 百丈瀑

百丈瀑崖壁的岩性为流纹岩，其形成和崖壁前一条北北东向沟谷有关系，沟谷为近南北向张性断裂所造成，断裂形成后，岩石沿断裂带次级裂隙及岩石自身发育的垂直节理产生滑移或崩塌，形成陡崖，陡崖切断了山体上的溪水，在悬崖处形成落差较大的瀑布。

地质景观的人文诗画

——文人墨客的山水寄情

晋宋年间，中国“山水诗派”鼻祖，文学家、旅行家、佛学家谢灵运有诗《石室山》，正是描绘永嘉县大若岩一带火山岩景观：清旦索幽异，放舟越坰郊。莓莓兰渚急，藐藐苔岭高。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虚泛径千载，峥嵘非一朝。乡村绝闻见，樵苏限风霄。微戎无远览，总笄羡升乔。灵域久韬隐，如与心赏交。合欢不容言，摘芳弄寒条。

    ▲ 清代郑簠隶书《谢灵运石室山诗卷》

继谢灵运在永嘉游历山水，肆意寄情，此后历朝历代，如唐朝李白、杜甫、张子容、孟浩然，宋朝陆游、叶适、徐照，明朝王叔果、潘舜臣，清朝朱彝尊、金简庵、朱步墀等也都曾游历永嘉，并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其中唐朝大文豪李白，循着谢公足迹至此，写下“康乐上官去，永嘉游石门……”；明代官员王叔果诗赞百丈瀑：玉珍倚云欹，飞泉百尺垂。疑从三岛汇，散入九龙池。日射虹成彩，风回雨若丝。何当沛霖澍，四野总沾濡；清朝诗人金简庵诗作《咏十二峰》，天然童子住岩巅，宝冠香炉娱目前。仙掌高擎天柱崛，莲花香送展旗边。虽贪石笋何知味，静听横琴不奏弦。卓笔漫题犀角赋，石碑苔绿记名贤。则把十二峰的景象生动的展现给后人。

除了文人用文字记录这片地质奇观外，墨客同样用传神丹青，将这条火山岩“走廊”搬上宣纸，咫尺尽千里。

元代黄公望画作《永嘉大若岩图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以陶公洞、十二峰为背景，用浅绛设色呈现流纹岩的层叠节理，画中题跋提及“石室谢公踪”。明末清初项圣谟画作《雁荡楠溪胜览册》（上海博物馆藏），含石门台瀑布、百丈瀑等景，以工笔青绿表现火山岩瀑布的飞白纹理，画面题诗“万仞流纹削不成”。近现代画家黄宾虹画作《永嘉山水四屏》（浙江美术馆藏），以焦墨绘十二峰流纹岩的“夜山”效果，题识称“岩骨暴露处，皆白垩纪火山之迹”。潘天寿画作《楠溪江畔》（中国美术馆藏），大写意表现崖下库一线天的险峻，山体用方硬线条勾勒，呼应凝灰岩断裂带的地质特征。当代画家曾宓画作《楠溪江四季长卷》（温州博物馆藏），水墨晕染陶公洞云雾、石门台秋瀑，题谢灵运诗句于画中。

——民间香客的祈福圣地

《浙江省宗教志》（1994年）指出，大若岩石室是“温州有记载的最早道观”。后汉甘露年间，道士傅隐遥曾隐居于此；三国时有道士王玄贞在此修炼。南朝陶弘景先后居永嘉青嶂山、石室山修道，并在大若岩完成道教经典《真诰》，始称真诰岩、陶公洞。隋文帝和唐太宗年间分别有孝琳禅师和小康禅师在此清修，且皆得寿一百二十余岁。可见隋唐时期，以道教成名的陶公洞已为释道共享。与李白、孟浩然、王维等并称“仙宗十友”的唐代道士司马承祯（647—735年），在所编《天地宫府图》中将大若岩定为“天下第十二福地”，这便是陶公洞“天下第十二福地”的由来。不过，“天下第十二福地”的匾额直到北宋宣和三年（1121年）才悬于洞口。

陶弘景思想融摄儒释道三教，开中国传统文化中三教合一之先声，“万物森罗，不离两仪所育；百法纷凑，无越三教之境(陶弘景《茅山长沙馆碑》)，陶公洞三教共存，无愧名副其实的陶公道场。

——参悟哲里的隐逸文化

在崖下库的山水秘境中，那些“避世”而非“厌世”，远离世俗功利纷争的不仕之客，仍保持对自然与艺术的热爱，选择深山结草庐隐居，通过诗画、题刻自然景观，感叹造物神奇，参悟人生哲理。

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温州知府李丕显巡视楠溪江防倭寇时，于现栈道入口上方10米处题刻“飞崖洞天”，楷书阴刻，字径约40厘米，“洞天”二字印证此处为道教隐修圣地。明万历十二年（1584年），明抗倭名将王叔果之弟王叔杲，曾任湖广参政，于一线天峡谷转折处题刻“云关”，行草双钩刻，旁有小字“永嘉王叔杲书”，题刻反映士大夫的隐逸情怀。清乾隆六十年（1795年），于现瀑布观景台侧壁题刻“悬虹”，记录清初隐士周天镜在此结草庐修行的事迹。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于现栈道终点石潭旁篆书阳刻“龙湫”，侧有题记：“崖下之水，四时不竭，祷雨辄应”，反映当地祈求风调雨顺的祭祀民俗。

地质人文的教学胜地

——火山岩地貌的教科书

这条火山岩“走廊”，火山岩类型较为齐全，有流纹岩、凝灰岩、火山角砾岩，层状或似层状呈现；构造现象典型，断裂峡谷、断层瀑布、垂直节理一应俱全；地质作用清晰，流水侵蚀、崩塌、风化等地质营力作用直观可见。

陶公洞对比卡斯特溶洞，展现出火山岩特有的流水侵蚀、崩塌成洞机理；十二峰展示了火山颈相的流纹岩，以及在断裂+流水侵蚀作用下的峰林演化模式；崖下库的凝灰岩在断裂构造加持下如何塑造深窄峡谷；石门台和百丈瀑地区的流纹岩基底+凝灰岩盖层，是怎样在漫长地质历史时期饱经断裂构造和流水侵蚀，呈现火山岩区瀑布的断层控制机制。

▲ 省十一队在崖下库开展野外地质教学

——山水诗摇篮的文化自信

这片被楠溪江浸润的浙南秘境，不仅以火山岩奇峰、碧水闻名，更以诗的灵感，奠定文化自信的根基——它证明了中国文人早在1600年前就已具备对自然的深刻哲思与艺术提炼能力，比西方浪漫主义自然观早了一千余年。谢灵运的毛笔，以地质意象入诗，精准捕捉了火山岩地貌的险峻与动态，赋予山水以人格化的精神高度，这种“山水悟道”的传统，奠定了后世山水诗人的美学范式，更成为中华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的诗意表达。

永嘉的山水诗传统，不仅是文学史的里程碑，更是文化自信的活水源头，是中国“山水诗的摇篮”。它展现了中国文人对自然的敬畏与超越——不满足于单纯写景，而是通过山水探寻生命哲理与精神自由。在当代，永嘉的火山岩奇峰与谢公诗迹依然呼应，吸引着人们重走“山水诗路”，感受中华美学独有的自然观与创造力。这种跨越千年的文化延续，正是我们文化自信的底气：中国的山水，早已不仅是风景，而是刻入中华民族血脉的诗意与哲思。

从陶公洞的混沌初开，到百丈瀑的雷霆万钧，永嘉的火山岩山水，不仅是自然造物的慷慨馈赠，更是大地写给人类的深情长诗。在这里，地质的沧桑与人文的灵性，交织交融，焕然一体，成就了永嘉楠溪江壮丽的篇章。